茶的真味          文‧圖－－蘇芳霈

 

以前，我習慣陪爸爸和叔伯們喝老人茶。

主要也不在品茶，我那時年紀小不懂茶道，只是很享受陪家人喝茶聊天的那份熱絡氣氛。

帶點苦澀的老人茶，開始喝時，沒什麽好味道，但是在喉間回甘的滋味，令人印象深刻。

考大學那陣子，拼進度常過子時才睡，鬧了好久的口內炎，刷牙、吃飯、說話都痛得受不了。媽媽便去藥草店抓來一大把青草乾品，煮成墨墨的青草茶，淋入蜂蜜，盛了一大杯讓我喝；雖有些苦，卻有涼涼甜甜的餘味在齒頰間停留，頓覺疼痛感稍減，持續兩日，竟奇蹟似的痊癒了。

此後，我對藥草也開始了實用的追尋。

 

◎解憂茶

 

過去思潮社的學妹有一次自美國回來探望我，帶來好多茶包。

她說是放鬆情緒的茶包，我好奇的取出一包在鼻尖聞一聞，一股花香頃時撲鼻而來。再仔細端詳茶包裡－－有含苞的紫花、綠綠的花莖或葉片，伴隨著一縷清涼，沁入了心扉。

我想，那時我內心的悸動和舒坦，只是來自遙遠的情誼，並不認為這小小的茶包，也能透過精油的揮發，撫慰浮動的情緒。

 

直到有一陣子，熬夜正準備一場大考，神經持續緊繃，肩、頸、頭俱痛，情緒浮躁，腦海裡彷彿有人在那兒爭鬧不休似的，歷經一番折騰，昏沉間取出抽屜裡存放著的香草茶包，在杯中沖入熱水，緩緩泡出了一抹淡紫。

那時天氣寒冷，窗外的雨並不大，卻絲絲緊扣著不曾暫歇，陰沉沉的鬱結綿延著。雙手握著熱杯，溫暖從手指尖順著胳臂一路流淌入心窩，輕啜一口，不知是因為熱茶使然，還是花茶本身的放鬆效果，一會兒僵硬的四肢和肩頸慢慢地鬆弛了下來。

 

那茶包的外包裝成分標示得非常清楚－－薰衣草、迷迭香、香蜂草、薄荷。

我查了書，都說這幾味芳香植物具有抗憂鬱、放鬆身心的效果。其中迷迭香還能止頭痛；而香蜂草又叫做檸檬草，它的葉子搓揉之後散發著一股檸檬香而得名，同時有抗病毒的作用。

我讚嘆著香藥草的不凡，幫我分擔解憂，陪我渡過那段辛苦的歲月。

 

如今，我栽種著這四種芳香植物在靠河堤的陽台上，讓它們和河堤邊流動的風對話，希望會長得繁茂、長得快些。不過，或許是環境上的差池，薰衣草始終不太開花，因此，這種只使用它含苞中花的療效藥草，通常我只能欣賞到它的葉子。

 

◎    洛神茶 

小胖的家鄉在台東，當我在馬偕醫院的藥劑部門上班時，我們共租一層樓。

當時的室友，還有在陽明山保力達公司研發部上班的同學，以及在美國學校附近的香精研究中心負責聞香的友人，我們四人感情非常好，晚上常飯後彈吉他、唱歌，還錄音存檔。

 

小胖長得圓滾滾，聲音清脆宏亮，寫得一手好詩。每天我們上班去，他就落寞地目送我們出門；畢業後，他連考幾年都沒能考取藥師執照，只能每天寫詩投稿小賺稿費度日。偶爾家鄉的老奶奶匯錢過來，他便借酒澆愁喝得爛醉如泥，我們都明白他內心其實苦得緊。

 

每回歸鄉前，總問我們：「有誰要我帶什麼台東名產的嗎？」

我們總齊口同聲的說：「就屬那一味洛神茶嚕！」

小胖常說，洛神茶用的可不是洛神葵的花喔！是它的花萼去了蒴果後曬乾而成的。

 

洛神茶煮出的顏色鮮紅，加入冰糖後喝起來酸酸甜甜，是夏天清涼降火的好茶。洛神茶在近期被發現含有調節女性生理週期的功效，可促進代謝；因含有大量維他命C，具抗氧化和美白效果，若是不加冰糖，還可以消脂、減肥。

 

近日，在菜市場看到小販挑來一筐筐鮮紅的落神花萼，遠遠的還挺像是鮮紅的草莓。我蹲下去，就想起了小胖－－一直不得志，借酒澆愁、喝成了酒精肝，不到三十歲的生命就離開了我們，也離開了最疼他的老奶奶。

 

我用手輕輕捧起鮮紅的花萼，問小販：「這怎麼料理？」，小販說：「把花萼中的蒴果去掉，再糖漬來食。」

我買了好大一袋，拎在手裏，也拎著對小胖滿滿的友誼一起回家。

 

◎    香椿茶

 

藥局對街，原來賣蚵仔麵線的店家經營不善，過了月餘，竟然換成一間花店。

琳瑯滿目的小品花種，一盆50元在走廊上排列放著。鐵線蕨、小紅楓、薰衣草、迷迭香、海綠、紫葉酢醬草、石蓮花、海棠、‧‧‧，數著數著，我彎著腰津津有味地數著，眼下看到一盆枝葉大大展開的小樹，好小的一盆香椿啊！我興奮的捧起這盆小小的香椿樹，如獲至寶的買了回家。

 

社區裏，有一戶圍著高高水泥牆的人家，院子裡就種著一棵約一層樓高的香椿樹。它的枝和葉都細細長長地向四周伸出，每一葉的脈絡分明，像是寫滿日記的一棵樹；每一枝莖葉都延展得好長，葉子又如羽毛般對生在莖葉的兩側，像極了張開好多手擁抱著天空的樹。每次騎單車路過，總要一再回頭張望它的美姿，現在我有了一盆迷你香椿樹，下雨天不用出門也能細細地欣賞。

 

香椿的葉子搓揉後散發略帶刺鼻的辛香味，它的嫩芽卻是很好入菜的香料。

以前炒蛋時，很習慣的去陽台摘九層塔助味，自從小香椿放在鋪著小白石的陽台，並生根探入小白石下的軟泥，長成好大一株，偶爾我也會摘下香椿的葉片來代替九層塔，香椿的嫩葉片沒有老葉的辛香，倒有點像檸檬。

 

香椿的葉子也常用來泡茶喝，能降血糖、抗氧化；若是油炸食物或是甜食吃多了，感到黏膩，就可以摘幾葉香椿泡熱茶喝，濃淡合宜的特殊香氣，讓人還原一身的清爽。

種在陽台上的一棵小香椿樹，成了我淨化身體的守護神。

 

◎相思茶

 

盛夏的一個日子，同學打電話來說：「我爸爸不知怎地爬上樹，給摔下來了！」我大吃一驚：「有沒有大礙？」

他說：「骨頭裂了，要住院一星期。」

「我爸爸就診時等好久，就忍不住大聲咆哮說醫師都不理他，我和哥哥當時恨不得有個地洞往裏鑽進去！可是，真正輪到他時，醫師問他哪裡不舒服？他卻不理人家！」

喝！郭伯伯還是那硬脾氣！

一個老人家還去爬樹實在危險，難道蔓纒至樹上的相思子今年結得早嗎？

 

郭伯伯一個人僻住山上，性情固執古怪的他一直很疼我；過年過節下山除了把親手栽種的水果帶給家人，也會摘下樹上的相思子所裂開而露出紅色種子的果莢，分享給孫女們，並請同學帶上來給我。那一串鮮紅帶著果莢的相思子，至今還插在陶瓶裏。

 

唐代王維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我想，郭伯伯是因為一個人獨居山裏，看到紅豆想起家人，才爬上去採相思子吧！

 

在南部，相思子是很常見的植物，大家都稱這種相思子是「雞母珠」。

鮮紅美麗的相思子卻懷有劇毒，誤食少量也會讓人噁心、激烈嘔吐、連續腹瀉、冷汗直流、脈搏加速。

但是相思子的莖葉無毒，還可以曬乾泡茶作清涼飲料，喝來味道甘美，對肝炎、黃疸、咽喉炎、支氣管炎、水腫都有療效。

 

我撥了電話給郭伯伯：「這下子，您就住在山下，好好讓家人陪陪吧！」

郭伯伯可不這麼認為：「還是習慣山上清靜的日子，這裏吵雜。」

力勸也是徒然，這已經是他生活的一種信仰，又何必一定強求改變！

只是，喝著相思茶，總會讓我想起郭伯伯一人獨居山上的日子。

 

 

◎    健康茶

 

朋友要拜訪一位愛竹成癡的老人家，她說我一定會喜歡。我總相信老人家的智慧是無價的，就跟著去了。

 

葉伯的家以沉穩的木柴顏色為主，陽台上有許多種子盆栽，綠而密實的一小片就像一座座迷你小森林，清爽優美。牆上木架陳列著許多他親手雕製的竹作品、自己手捏的茶具，我發現竹的細緻和陶的樸拙，竟然如此和諧而溫暖。

 

我翻閱著葉伯著述的「好竹連山」，一幅一幅的攝影，都是他踩遍台灣的竹影寫真，葉伯斑白的髮和白色的中國衫衣著，透著一股歷史，我彷彿看到他如暮色橘暗中，蒼勁似竹的超然氣節。

朋友借了一大本《立石鐵臣台灣畫冊》，厚達十公分的圖文書，是一位生於台北、長於日本，之後又回台定居的日本美術家，追憶台灣的各種素描和著彩。細至民家使用的竹椅子、窗櫺樣式、童真玩具、路攤飯桌、元宵燈籠，大至眠床、小雜貨攤、田園風景，都有文圖的繪彩和描寫，翻著翻著，我和朋友都流連忘返了！

 

那是一個氣候襖熱的午後，葉伯自冰箱取出一瓶茶葉水，爲我和朋友各倒了一杯說：「這叫健康茶！」

 

葉伯把茶舖裡買回的綠茶，以冷開水盛泡、裝瓶，先在室溫下擺約十分鐘，讓綠茶中的兒茶素滲入冷開水，減少因泡熱水而游離出來的咖啡因，就稱為「健康茶」。

咖啡因少量攝取能強心，使人精神奕奕，多了反而造成血管收縮、頭痛、心悸。而兒茶素有抗癌、防止動脈硬化、抗病毒的效果，尤其，夏茶中所含的兒茶素成分高，冰涼的健康茶在夏天喝來更是沁透心脾。

「窗前一叢竹，青翠獨言奇。

南條交北葉，新筍雜故枝。

月光殊已密，風來起復垂。˙˙˙」

想起南北朝詩人謝朓的「詠竹詩」，看到密密殊殊的竹林，總會讓我憶起葉伯澹泊的為人和他的健康茶一樣，淡而知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