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變

文章日期:2006-01-18 02:53

    流變                       蘇芳霈

 

阿銘穿過街角漆黑中拉緊厚外套,迅速躲入自己的計程車內,此時他心中的寒冷比外面的空氣還要冰點。

 

「你滾出去啦!別賴在這裡啦!」阿美的女兒敏敏用著厭惡的眼神斜睨他,不削地對他咆哮。而這冷冷的話語如刀割在他的心口上,他頓時感到一陣椎心之痛。

 

敏敏的爸爸‵輝仔′,自小有心臟瓣膜閉鎖不全的問題,長得挺俊秀但稍嫌瘦弱,個性卻十分好強固執。阿銘是輝仔的拜把兄弟,可以說是穿同一條褲襠長大的。當年輝仔瘋狂愛上阿美的時候,阿銘還幫著輝仔追,自己卻一直打光棍。敏敏出生的時候,阿美還是坐他開的計程車在醫院進進出出,他比輝仔還更緊張,更興奮。夫妻吵架,他去當和事佬,下大雨、刮颱風的惡劣天氣,他還會充當司機去學校接敏敏回家,十年如一日。

 

阿銘在計程車內,思緒陷入回憶的沈思之中,寒流不斷自車窗的細縫中沁了進來,那是個陰冷潮溼的冬日。就正如命運起變化的那個冬天一個樣子。

 

1997年,固執的輝仔心臟越來越糟的那個冬天來我藥局,一手按著胸口一手撐在調劑台上,臉色至為蒼白。

「藥師,我快喘不過氣來了!我從胸口直痛到背部!心臟好像快跳出口了!給我吃個藥吧!」他嚴重喘息,困難的一句一句說完。

「不可以!怎麼可以自己當醫師!」我一邊義正嚴詞的說著一邊拿起電話就要撥119,準備送他去醫院診治。

他趕忙阻止我說:「別⋯別⋯我最怕看醫師了!」輝仔露出驚恐的表情!似乎告訴我他曾經在醫院受過巨大的創傷!這樣想頓時讓我心軟起來,但是心臟病非同小可,是千萬不能任著他的要求而棄之不顧。

正在兩難之際,阿美和阿銘小跑步追進藥局來,狀極慌張。

「人家藥師不會隨便給你藥啦!」然後阿美轉頭問我。

「他這問題很嚴重了對不對?」她憂慮得直冒冷汗。我點頭,決定還是打119,爭取時間。

阿銘這時對輝仔說:「你怎麼固執成這樣啦!該看病,啊不去看!」他一口台灣國語,但是句句出於肺腑。

「並不是你們在生的病啦!你們哪裡知道動手術有多恐怖啊?我20歲就在台大動過一次手術!躺在那手術台上任人宰割的感覺!也不知道進得去還出得來嗎?!敏敏才小六⋯!」敏敏就是他和阿美唯一的女兒。他的眼淚竟在眼眶中打轉⋯。

 

這也是實情,動心臟的手術就是醫師也不能拍胸脯保證百分之百沒問題。

說到這兒,大夥兒突然都安靜了下來。

「雖然動手術危險是難免,但現在技術日新月異,今非昔比,至少去檢查一下?」我盡力並溫和、耐心的說服輝仔,雖然不能說十分把握的話。但是看那輝仔也大約才40歲出頭,總不能就讓他一直這樣拖下去。

阿美和阿銘也在此時加入說服的行列,輝仔看那情勢是怎麼也不能再耍賴了,況且胸口的劇痛和喘息不止已經讓他意志漸漸薄弱下來。

他點了點頭,不再爭辯。

我請阿銘把他攙到椅子上坐下來等119到來。

 

但是,沒料到一語成籤,那天竟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輝仔。因為他在手術台上真的未再紓醒過來⋯。

 

敏敏失去父親,阿銘在命運的捉弄下開始了一段名不正言不順的姻緣。他一如往常一般照顧阿美和敏敏的生活,不久,更搬進阿美的住家,計程車生意好的時候,星期天載著阿美母女四處散心,相處至為融洽。但好景不常,計程車生意不好的這幾年,他養成抽煙喝酒解悶的習性,敏敏正值青春叛逆期,直來直往的個性很像她爸爸,口不擇言的尖銳對峙開始不斷的重複上演,想起這一路走來的一切酸甜苦辣,阿銘五味雜陳。人生有時你是無力和命運去抗爭的吧?

 

今年六月的一個清晨,我趕著去老松國小街友義診,順手招來計程車,一見是阿銘而聊了起來,才知道這幾年來又橫著這許許多多曲曲折折的故事。

 

他黯然的神情使我想起輝仔往生後不久,偶而阿美陪阿銘來取胃藥,第六感告訴我,這倆人是相戀的,當時還為此竊喜不已。

怎奈,因緣是如此不可思議,不斷不斷在流變啊。

「真的無可挽回了嗎?」我問阿銘。

「這已經不是敏敏第一次把我趕出來了!事實上連阿美也是這樣,當然我知道抽煙喝酒不好啦,我也想改啊,也在努力啊,可是⋯怎麼講⋯?」他停噸了一會兒,

「如果同樣的傷口一而再再而三的割開⋯,那痕跡就不斷加深而很難恢復到最原始的那樣了!」

我突然覺得不忍心再問下去。

「我老家在雲林,有一大片山林和老宅,我想回雲林去種田。」阿銘不好意思的捎捎已經微禿的額頭,露出耐人尋味的靦腆表情。

一種莫名的遺憾在我心底輕輕的蔓延開來。

 

執著一個信念,執著面子或是如影隨形不可更改的個性。家族給的壓力或是放不下的種種。失去尋找彼此交集的自信,或失去給予對方幸福的自信。

這些因素並非一時之間能解決或想通,難怪大人們都說時間是最佳的治療劑。

時間久了,歲月長了,流變的因緣也隨著命運再聚守或散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