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susu

故鄉淚，決了堤

一下車聞到一股強烈的魚腥味，我們戴上幾層口罩，依然無法完全阻擋。

海角上的一個農村街頭，放眼望去除了污水，路兩側的溝渠完全積滿了泥濘，

推土機轟隆轟隆，迅速將泥濘與泡壞了的傢俱，堆得像個小山高，

黑珍珠的莖幹有一半已泡在混著海鹽的泥濘中，農人半哽咽的說：

「遮儂害了了啊啦..！」

風吹來了，像是蒸著人包似地，汗水滴滴涓流，和著衣服黏在皮膚上！

想起八月初那幾夜，小弟臨睡前必打一通電話報平安，方能安枕。

咱們故鄉里港正好介於高樹、美濃、九如、里嶺大橋之間，

美濃是第一個跟著旗山淹水的地方，緊接著是與山地門交接的高樹，

九如鄉靠近高屏溪的河谷上沖下來一大片放眼無際的流沙浮木，

最後一天，里嶺大橋的惡水幾乎就要泛濫上岸，

六龜一個新的堰塞湖形成，當晚往下撤鄉至高樹，多達上萬人！

小弟噤若寒蟬的，一夜無眠！

看著農人表情憂愁的說：「泥土都泡上了海鹽，復耕之路迢迢！」

我的心頓時揪疼了，酸上了鼻，故鄉淚，決了堤。

熨燙生命的深度

走過剩下癩痢頭似的果園小路，挨家挨戶的問：

「家裡人可否安好？有無需要傷口清洗殺菌的嗎？」

羞赧而忠厚的莊稼人大都搖搖頭說：「還好啦，一點點傷不理它也會好啦。」

洪宏典醫師一臉堅持，抓來椅子要災民請坐，自己蹲下身子，

溫柔的端詳那僅有0.5公分的傷口。

我們把外用藥箱打開來遞上雙氧水和消毒棉棒，洪醫師開始細細的清洗起來。

天色忽明忽暗，

我打亮了一盞手電筒的光，照亮了災民的傷口，

雙氧水沖洗了兩次，優碘又上了兩次，擦乾了再上一層消炎膏，

然後OK絆，最後又以寬紙膠固定。

一位阿嬤走過來問：

「我的高血壓藥都被水沖走了，好幾天沒有吃，怎麼辦？」

我握著阿嬤的手，輕輕的搓揉，「阿嬤，先幫您量個血壓好不好？」

阿嬤紅了眼框點點頭。

護理人員迅速遞過來小椅凳給阿嬤坐下，再幫忙量血壓，然後抬頭對我說：

「178/95  P95喔！」

阿嬤原來吃的藥已不可考，我打開內服藥箱，還好有Adalat和Tenormin，

正好可以控制血壓和心跳，於是問洪醫師：「Tenormin一天一粒可以嗎？」

洪醫師想了片刻，點頭應允。

在災後的此刻，災區的車子全都泡水壞掉了，

鄉下大都老弱婦孺，家家戶戶又多少有一小段路的距離，

災後四處污水泥濘，從此處走到彼處即有困難，更甭說去搭車看病！

縱然有壯漢回家來，也英雄無用武之地。

這種情況下，將血壓藥勢必得視狀況給個一星期甚且十天，好幫助老人家安度過去！

再回頭來看那受傷的婦人，

洪醫師蹲著仔仔細細的幫她把米豆大的傷口消毒得那麼徹底，

她感動得直流淚！

我猜她的心底必然因為我們的出現讓她突然感覺到---自己原來並不孤單！

看她淚水真情流露，真是好不捨。

我安靜地走過去搓著她的背，問她其他家人呢？

她搖搖頭說：「先生十幾年前在軍中頭部受了傷，變成精神異常，

從那時起住進療養院，便不再回來了！」

十幾年，說來很快，而其實是多麼漫長的歲月。

「十幾年來，我獨立栽植水果養大兩個兒子，好不容易一個大三，一個高二，

但是如今，田沒了、家當也都沒了！....」

我們望著四下荒蕪的一切，看著她止不住的淚，一行接著一行的流。

我忍不住靠近她的耳朵說：

「幸好失去的都是沒有生命的東西，最重要的，妳一樣也沒少啊！」

她愣了一下，止住了淚，驚訝地問我：「那是什麼呢？」

「妳的孩子還有妳自己的生命呀！」

「有的時候我們常常忘記一些看不見的東西，

那些看得見的以後要多少有多少，而生命卻只有一次。」

「妳那麼堅強獨立，十幾年來沒有先生，照樣活出你們自己，

生命的風暴妳不知已走過幾回，這場災難對妳而言，又算什麼呢？」

她的臉龐慢慢由悲傷歸於平靜。

我相信再一次，莫拉克熨燙了她生命的深度。

阿公心上唯一的痛

這一天比任何一天都炎熱，我們穿著長筒雨鞋近膝蓋，

污水泥濘差兩公分就淹進雨鞋去！腳一步一步的小心踩，每一次要拔出來都費勁！

一家古色古香的三合院立在路旁，院子裡的樹都是泥土，泥濘堆到半牆高，

泥來人走空留滿屋蒼涼殘破！

國軍駕著怪手打我們身邊過，怕弄髒我們的衣服，體貼的停下來禮讓我們先行，

一位護理人員遞上一瓶礦泉水，阿兵哥羞赧的說了聲：「謝謝！」

人家也是別人父母心頭上的一塊肉啊！

我們關心災民的病體和心靈承受的苦楚，同時，

更要愛護這些70多年制出頭的孩子們，就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般。

日本東京回國，義務奉獻一星期給災民的王紹民醫師，與女兒Claire用英文交談著：

「會口渴嗎？藥箱會不會太重？要爸爸拿嗎？」

女兒低頭默默的走，說：「我都還可以！」

我心裡想，現在的年輕人哪裡肯來吃苦？

來一天就很了不起了，Claire已經第三天了。

每天都是安靜地跟著爸爸前行，一步一腳印。

這裡是王醫師的故鄉，小時候是否被家人送去美國唸書，

後來才又移居日本唸醫大呢，我並未加以詳問。

只是目前在橫濱開業的王醫師能講一口流利的閩南語，

又能說英日語，我也就以粗淺的幾句與他們父女倆聊著點滴心情。

王醫師是在日本聽到故鄉的災情慘重，

丟下手邊的工作，立刻號召女兒一起回國來義診。

一隻土黃狗尾隨在我們左右，另一隻尾巴有點黑的忽近忽遠的纏著我們的隊伍，

一會兒兩相追逐著嬉鬧，泥濘都沾在土黃色的腳上，好像也穿著一雙雨鞋似地。

大約以為跟著我們鐵定有得吃，可惜我們身上只帶了兩只藥箱！

多半時候，王醫師常獨自地望著那些淤泥和殘破的屋舍不語。

那沉默著的心底究竟有多少慨歎在其中呢？

只在時空的交錯中流竄，在有情無情的天地間徘徊，

有太多的朦朧，也有太多的無奈。

一位婦人坐在鐵皮屋下的椅子上，一腳橫在另一把椅子上，表情痛苦地。

我們涉水走過去問她，她說：

「醫師幫我把指甲拔掉！拜託拜託！我已經痛了一個多星期了！」

王醫師靠近去仔細瞧她的腳，紅腫成了一個小水蜜桃狀！

我想這痛腳一定讓婦人過了好多個無眠的夜！

護理人員打開箱子取出手術剪和雙氧水，

先以酒精棉片將手術剪消毒後，再一併遞給王醫師。

「會很痛！妳能忍耐嗎？」

還未開始剪，婦人已因害怕而嚇出一身汗來！但她勇敢的點頭說：

「長痛不如短痛！」

於是王醫師開始剪她的指甲，起先只想剪去一小截，剪了一小截後，

發現它整個是懸空的，裡面又有腐肉，最後決定整個剪精光！

這個過程可以說是椎心刺骨之痛！

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拼命找話題跟她說！

剛開始還短暫地奏效！

但見她水蜜桃似的痛腳被依次理了頭似地，露出一片腐肉來的時候，

王醫師開始用夾子挑腐肉！

婦人此時再也禁受不住地緊抓著我的手，斗大的汗一顆一顆滑過臉頰，

咬著牙，喃喃地唸：「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婦人的先生趕過來關心她的病情，焦急全寫在臉上！

「阿嬤加油喔！阿公過來給妳打氣耶！」

阿公一時心急問阿嬤：「敢無生兒仔疼？！」

阿嬤說：「你麥生看勱喔！」(閩南語發音真難！)

這一折騰下來，有痛、有淚、有笑、還有愛！

畢竟牽手走過大半輩子了，阿嬤的身體是阿公心上唯一的痛！

塭豐鄉悲歌

每一天對我而言，都是新（心）的課程。

台北與屏東之間往返，來了又回，回了又來！

災後的行腳，每天跟診不同的醫師，體會佳冬與林邊的冷暖。

這一天，我終於真實地與那魚腥味的來源打了照面。

魚網上的悲歌

再走過一畦一畦乾凅的魚塭，網架上幾隻倉皇逃脫，卻未能得逞的生命垂掛著，

幾隻圍困於輪胎空殼裡的，已晒乾成了標本，這也許算是幸運的，

因為我們一路走著，竟然發現溝渠裡躺了一隻巨大的，滿身長了蠕動的蛆！

只是一瞥，實不忍駐足久視或攝影下來！

同樣的生命，牠們只能如此靜靜地吶喊。

而我們有沒有聽見呢？

望著希望的三個寶貝

他的三個寶貝跟著爸爸排排坐一起，像是一條同舟共濟的船，

好像在說：「偉大的爸爸，您的愛，我們長大要好好報答您！」

你的健康我們都很在意

隔鄰的老伯有肝癌零期，災變當日孩子們開車欲來接父親回家，

怎料海如浪逐高追過來，一會兒車子完全消失在海平面上，

老父親心跳急遽加速，大喊著孩子的名字！

還好兩個兒子鑽出車子游上車頂，

老父親見狀，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奮力泛著竹筏過去將孩子的命救回來！

那竹筏如今靜靜躺在泥灘上，

從來沒有一刻 ， 它那麼榮耀的功臣身退，  隱在魚塭裡。

     小黑背上的傷口那驚魂的一葉鮮紅

那老父親的一條忠狗，整個背部被類似鐵絲的漂流物刮出一葉驚人的鮮紅！

我看那一幕幕顫慄猶在災民的腦際迴盪，

一片片乾凅生命無言橫躺，在塵土飛揚的當下，以氣味與世人告別，

一場場塭豐鄉的苦難，在在都譜著無奈的悲歌。

阿伯說：這裡潰堤200公尺，海就這麼泡進台灣的腿來！

地球的傷口

『美國密西西比河曾經連下了兩個月的大雨，讓沿河八州蒙受其害，

其中密蘇里、愛荷華、伊利諾州因而缺水15天！

數萬棟房子、大樓都泡在水中，三萬多人無家可歸，最少一百五十萬英畝農田泡湯，

受災區二千英哩，初步估計，損失高達百億美元，災難頻傳。』

榮總的護理師告訴我，八月七日當天，她開車欲往工作地點，

大雨如盆瀉下，雨刷已開到極速，卻依然看不清前行的路！

好不容易終於看見了，卻竟然是一株粗壯的老樹被風颳倒橫梗於前，

險些撞了上去！

想想下了兩個月的大雨便已造成密西西比河大泛濫，那麼，

兩年的雨量一夕之間下在台灣南端，小小一塊土地上，怎不會泡爛呢？

此次巡迴義診曾走過ㄧ家低矮平房，一位阿公低頭默默無語，

我曾經低聲問阿公：「身體哪裡不舒服嗎？」

阿公說：「身體都沒有受傷！」

但見阿公始終悶聲不樂，駝著背，歲月的臉上滿是落寞，

一股無言的感傷在空氣中流蕩著。

於是我摟著阿公說：

「阿公，您身體都好好的，但是您的心裡有個傷口，對不對？！」

阿公聽了就哭了！老淚縱橫過他皺折的臉龐，

終於開口滔滔把心底話說出來：

「我都快90歲了，小時候趕鴨子砍柴過生活，走過無數村莊，吃過無數的苦，

卻都沒有這場颱風雨那麼驚悚，那麼傷害我的心！」

阿公心上的傷口，也是地球的傷口！

地球遭受世人類濫墾濫伐，如今體無完膚了，

我們看到過去從未發生的美國加州一次又一次的大火漫燒慘狀、

希臘雅典也大火、大陸與美洲四處驟雨洪水成災，

今年落在咱們台灣的腿上！

想著去年還一度遠赴四川賑災半個月，今年卻換孕育自己的台灣母親身上，

怎不教人感傷呢？

朋友說：「南極冰山一再暖化瓦解，咱們台灣是十大危險區域之一！」

地球的傷口，我們究竟該怎麼搶救？

有時候，人常心存僥倖，以為多濫墾濫伐這一小塊地，對地球不會起什麼變化！

但是撘公車即使少了一毛錢，還是搭不上。

如果家家多種一棵樹，出門少拿一個塑膠袋回家，

冷氣少吹幾小時，多一點環保概念，能幫助我們恢復地球原貌，

哪怕只是幾分之幾，都好！

走過這一場靈魂真實的痛，大家來好好愛撫這地球的傷口，

讓我們靜靜地仔細思量這人間路！